作者：流河

1992年，父亲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，经抢救后虽然捡回了一条命，但落下了终身残疾，有好几年几乎只能卧床休息，这让原本不算富裕的家庭一下就跌入了谷底。而此时的姐姐才十三岁，我也刚满十岁，都是长个子的年纪，看着我们姐弟俩面黄肌瘦的样子，父亲急得直叹气。

“每天就吃些青菜萝卜，孩子怎么长高呢?”一日深夜，偶然醒来的我听见睡在隔壁的父母正在聊天。“可家里实在是没钱了，过几天还要到医院捡药呢!看来只能再找他舅借一点。”母亲说完后是许久的寂静，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

第二天是周末，懵懵懂懂的我一起床就发现天空正在下暴雨，母亲不知何时已骑单车出去做工了，而蹒跚的父亲一直在屋檐下转转悠悠，时不时盯着离家一两里外的小河看。我似乎可以感觉到，雨下得越大，他好像越高兴。

“涨大水了，涨大水了!伢子，你快去把捞网和桶子拿来，我们去捞大水鱼!”

在故乡，每逢春夏季节的暴雨天气，小河总会涨水，此时正是捞大水鱼的好时机。一方面，鱼塘的水位走高，导致塘中的鱼儿“外逃”到了河里;另一方面，当水势急促，河水变得非常浑浊，使得鱼儿们被“冲昏了头脑”，这就给了人们“可乘之机”。

披着蓑衣斗篷的父亲一高一低地走在前面，撑着伞提着木桶的我走在后面。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河岸，虽然天上的炸雷还在噼噼啪啪地响，大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，但开始捞鱼的父亲激动不已。我不得不承认，父亲虽然腿脚不便，但捞大水鱼是个“老把式”，只见他选中要下网的地方后，先光着双脚踩到河堤边缘，然后将长长的捞网狠狠地向前一扔，接着拖着捞网的长柄迅速地向后退，直至将捞网从水底拉到岸边才起网。

父亲起网时，我比他还要兴奋，总要伸长脖子去瞧瞧这一网的收获如何，然后喜滋滋地将捞到的小鱼、泥鳅、大青虾、螃蟹等捉到桶里去。捞大水鱼虽然有诀窍，但很多时候全凭运气，有时我们觉得某一网应该有料，可捞上来却空空如也，有时我们觉得希望不大的地方，又常常能捞出一些“收成”来。

我家门前那条河不大，它从上游的蕉溪岭奔突而来，经过我们村后再路过两个村，就进了城灌入浏阳河里，因此河面很窄，大部分河道只有七八米宽。或许是因为河窄水浅的缘故，河中并没有多少大鱼，我们捞到最多的，是一种三五厘米长的小鱼仔，我们称之为“肉嫩鱼仔”。

父亲捞大水鱼通常都会走固定路线，从离家门口最近的太和埠出发，路过石拱桥，在河洲上打捞一阵，再去株木坝，最后一直捞到沙湾结束，因为再往下走，就是别村的地界了。此时，不管打捞了多少，父亲总要提起桶子掂量一下，然后就拖着跛腿领着我往家走。

记得那次我们的收获并不算好，但父亲好像很满意，一到家就拎着桶子去了厨房。不多久，在厅房里写作业的姐姐和我闻到了阵阵浓香。那是父亲在熏制火焙鱼，一想到晚饭能吃到美味的豆豉辣椒蒸“肉嫩鱼仔”，我感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。

“肉嫩鱼仔”果然名副其实，味鲜，味美，味脆，尤其父亲又是做蒸菜的“里手”，我和姐姐吃得津津有味。不过，我发现父母却不怎么动手，他们只挑碗里的豆豉辣椒吃。“爸爸妈妈，你们也吃啊!”我和姐姐都说。可他们却表示，以前河里鱼多，他们都吃腻了，再说，反正小河还会涨水，这次你们两个多吃点。

自此以后，但凡下暴雨，父亲总会去捞大水鱼，只要在家，我就会陪他去，我怕腿脚不便的他失足掉到河里，可很多时候我都要去上学。幸好，或许老天爷也觉得父亲生活不易，不仅从未让他在河里出过事，而且几乎每次都能带一两碗鱼虾回来，我们的伙食算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，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姐姐和我去外地上大学。

我参加工作后，父亲已经慢慢变老，再也没有去捞大水鱼了，想吃鱼虾时，我们就到市场里去买一些，照样是父亲做菜。或许是因为舌尖上的记忆最深刻，尽管我们的日子不再像从前那样拮据了，可不管每顿有多少个菜，我们一家人最喜欢的，还是那碗地道的豆豉辣椒蒸“肉嫩鱼仔”。

就在几年前，年迈的父亲离开了我们，他走的那天暴雨倾盆，小河里的水漫过了河堤。收拾旧物时，我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捞网和木桶，它们安静地躺在老屋的杂间里，早已挤满了灰尘，只看一眼，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地往下掉。

后来，通过查询资料，我知道了所谓的“肉嫩鱼仔”其实有一个好听的学名叫“麦穗鱼”。我不知道的是，“肉嫩鱼仔”这个称呼到底覆盖了多大的范围，或许是整个浏阳，或许就在我们那几个村。或许，只是父亲自己给这种好吃的小鱼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而已。人有时候并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。回忆已是幸福。

有一天我的孩子也会长大，可能也会给她的朋友推荐豆豉辣椒蒸“肉嫩鱼仔”这道美食，她的朋友或许喜欢吃，或许不喜欢，但这些都不重要了。因为我的孩子知道，她的父亲爱吃这道菜，她的父亲也有一位好父亲……